金珀

月凉夜

    今夜的月幽惨惨,几粒星子黯淡,风扯一段浓云,把一抹冷淡的苍白半遮半掩,朦胧残余的光独木难支,照不亮前方路。

       伦敦是温带海洋性的气候,冬日又湿又冷水汽快饱和,尤其是深夜里寂静的外城,贫民区太靠近荒郊野岭,漉漉的潮气漫在大街小巷,形成了大片大片白蒙蒙的雾区。

         雨还在淅淅沥沥地下,你挑挑拣拣找略干净的地方走,一不小心还是踩了一泊小水洼,溅起的泥点沾在蕾丝裙摆,污了雪色。

         暗夜的寒气穿透了稍单薄的洋装,冷冷沁入肌骨,加上喜欢的小裙子被弄脏,你开始后悔为什么要来这儿,来一座钢筋水泥的庞然大物里,毫不起眼无人注意的失落一角。

         同父异母的妹妹对她的情人许芳心,早就暗定终身,可惜长辈不同意,一直被锁深闺里,现在她终于捺不住相思苦,跑来私会。妹妹偷偷摸摸出走时说是害怕,缠着她要她陪。但见了面她就把隐忧丢掉,先是一个火辣的吻,紧接着就迫不及待躲进了一间尚算完好的瓦屋,瞒着父母与众人耳目贪欢 ,只留她一人孤零零,走在绵绵细雨里。

        “真过分。”

       妹妹的血缘与你不亲近,而且最近外城还有开膛手出没的传闻,你不觉心烦气躁。

       看四下无人,你小声嘟囔了一句,加快脚步远离那间乱情的瓦屋,浅口尖头的牛皮鞋尖踢开一颗弹珠,圆溜溜的玻璃球咕噜咕噜往前滚,啪叽一声掉进凹坑里,一瞬间水花四溅,惊到了一对刚巧路过的猫咪。

         猫咪一黑一白,皮毛浸透了,湿答答贴在身上,身形就无端小了一圈,但一双眼睛绿幽幽发亮,如同两簇莹莹的鬼火在雨里烧。

         但又乖觉,不像野猫,倒像养熟了的家猫,纯黑的那只轻轻巧巧跳你怀里撒娇,雪色的那只踱过来拽你裙角,领你不知往哪儿去。

         你随着猫咪的指引走走停停,怀揣着好奇穿梭在愈发浓郁的白茫,绵密的雾气丝丝缕缕,挂满你肩颈与腮颊。

          终于在一处无人问津的巷口,白猫驻足不前,黑猫蜷在你怀里,团成了一个湿淋淋的球体。

         都说猫咪有灵性,可以感知危险的逼近,这两只瑟缩着传递的信号又太鲜明,你下意识就放缓了呼吸,小心翼翼地半蹲着引颈往里瞧。

       小巷幽深,曲曲折折地绕,几绺猩红色无声无息漫出来,顺着青石板上凹凸不平的纹路淌,被密雨释稀成淡粉,又被灰绿的苔藓舔舐得干净。

        你心头一颤,有点想逃跑,又忍不住地好奇,腿好像有了独立意识,偏要一点一点往前挪。

         算了,看惯了福尔摩斯探案集的少女轻易原谅了自己的腿,像妹妹离家时那样轻盈地起身,放下猫,跳芭蕾舞似地踮起足尖,悄悄往巷里摸去。

        转一个大弯,你把自己藏在一面欲坍塌的墙后,脱落的墙皮黏糊糊蹭裙上,她不管,只扒着墙体露出半个脑袋,金橘的发滴着水,攀附在脸颊似蔫了的日光化作洗凉月色。

       有人背对着你,毛呢礼帽,黑缎面礼服,身影高挑且清瘦,手上套了寒光闪闪的指刃,像放大了的铁鹰爪或者五把锋利弯刀,被夜雨和血肉打磨得雪亮,扬起又重重落下。

        利刃切割过人体,浓郁猩红源源不断地涌,浅浅一条河随水花四溅,流到你脚边已经成了暗粉,打了个转再继续往巷外去。

         “噗嗤”一声声闷响,在淋漓的雨中有规律地敲打耳膜。

         你慢慢捂住嘴,屏住了呼吸,浓密睫羽扑朔几下,目光牢牢钉上那个身影,又怕,又隐隐兴奋。

        恶名昭彰的开膛手,连警察都无法一睹真颜的“调皮杰克”,居然被你撞见了行凶现场,如果幸运,你甚至可以在逃跑之前看一眼他面具下的容颜。

         你大致规划了一下路线,自觉思虑周全后才低伏着身从墙边探出头,端详他楚楚衣冠,不料猫咪却突然“喵呜喵呜”叫起来,凄厉的哀嚎穿透雨幕,瞬间惊动了开膛手。

          他甩了甩指刃,鲜艳的血迹在雨中冲刷得彻底,飞到半空只剩下一点血珠,跌入沉沉夜色就消失,动作熟练得像反复预演了几千遍。

          细韧腰肢拧转,他回了身,隐藏在空白无脸面具下的眼睛与猫同色,但多了森林般的鲜绿碧润,是杀人魔不该有的濯水清透。

          被挡在他身后的女尸露出来,典型的开膛剖腹姿态,难蔽体的衣物绞成了破烂布条,混在地上泥泞,且挂上了零零碎碎的肉屑,

         你不敢再细看,只好盯住了开膛手,根据那双漂亮的眸,去想象他面具下的眉眼。

         他在你身前站定,举起的指刃寒气凛冽。

         像沉甸甸的色彩压上了视网膜,你骤然意识到属于开膛手的压迫感,浓烈的,狠辣的,蛇一般冷冷缠上来,让人不敢动弹。

      好在你的求生本能太强大,分明腿弯还微微在战栗,她却于存亡关头绷紧了全身力量,抢在银锋割破脸庞的前一秒猛得后撤,抬腿侧滑一步,避免了毁容破相的命运。

          “你躲过去了?”

          许是第一次遇到从自己刀下溜走的女孩,又或是刚刚才把一个活生生的人变作艺术的半成品,他不着急,餍足的野兽慢条斯理擦了擦指刃,用温醇的男声问一些毫无营养的话,像在逗弄被圈禁的,逃不掉的猎物。

         “是的,先生。”

         透过他柔和口吻,你敏锐地察觉到了开膛手目前还没有起杀心,既然当务之急是脱身,那至少要哄得对方放过你。

          “作为奖励,”开膛手的嗓音带着欢愉的慵懒,如同雨夜里酒饱饭足后,窝在暖暖的壁炉前,长毛丰满的波斯猫,天生一股漫不经心的矜贵,“给我一个放过你的理由。”

          “首先,我不会泄露您的行踪。”

         你有点紧张地舔了舔唇,明眸直勾勾与他对视,黑雨在睫端滑又汇聚,一颤就震落,滴进眼里让你特别想眨眼,但又若无其事地强作镇定,眼眶酸涩得难受,生理性盐水就混着雨蜿蜒过腮颊。

         “其次,我的妹妹和她的情人就在附近,他们很快就会来找我,我,”她磕绊了一下,并暗自祈祷开膛手不要发现,“不希望您惹上麻烦。”

          杰克轻缓地瞟你,觉得这个女孩着实有趣得紧。

         “还有,我也很喜欢艺术。”

          你犹豫着斟酌语句,只怕哪个单词触怒了开膛手:“您知道什么是真正的艺术,也擅长绘画,巧合的是,我家里,有很多上等矿石研磨出的颜料,或许您会喜欢的。”

         你听见了杰克低而悦耳的笑声,泠泠在雨中响。

         “你怎么会知道,最好的颜料,永远是,新鲜的血液啊。”

         你心中立刻警铃大作,恨不得能像旁边两只猫儿那样弓腰耸背,蹿上屋檐逃离。可你不能,不能露怯,开膛手喜怒难测,一旦后退,恐怕下一具地上的女尸就是她。

         “当然,最好的红颜料是血,”你的反驳几乎是不假思索,脱口而出,“但是别的种类,比如绿松石,比如鼠尾叶,比如金银粉,都是作画的绝佳选择,您不想尝试一下吗?”

        那些名贵的颜料一一落进耳中,开膛手的眸光渐次明亮,仿佛一泊绿湖里一圈圈涟漪潋滟。

          你舒一口气,对方动心了,这至少是个好兆头。

        杰克饶有兴致地注视你,声音染上笑意:“小姐,这是我的荣幸。但你想怎样让我用上你的颜料呢?”

          “您不用担心,”你松了松僵硬的脸部肌肉,终于露出了一朵今天以来最真实的笑容,“我可以每月,或者每周,来给您送一次颜料……”

         “你是想趁着交接的时候,派警察在四周埋伏吗?”

         开膛手薄凉地问你,软软的涟漪消失了,冷意泛上来,雨丝飘摇着坠在绿湖里,像一线雪覆在温热的眼窝,消融无影踪。

         “不,当然不,”你纤薄的后背渗出几星汗,强撑着咽下颤韵,“我看过您的画,说真的,没有一位艺术家比您更懂艺术,那幅油画,卧室里穿着黑风衣的男人眺望着窗外,太传神了,我第一次遇见就被迷住了,不是吗?”

      其实你并没有看过那幅油画,仅仅是妹妹与那些贵族小姐聊着凶杀案、白教堂开膛手时顺口提过一句,但根据对方的反应,大致是可以蒙混过关了。

         因为开膛手低低地笑起来,眸光再度柔和:“幸会,在下名为杰克,我很期待,下次的相见。”

         他转头欲走,忽又回身。

       “下周的同一时间,在这里等我,”他的舌尖舔过犬牙,带上喋血的诱惑,“不然,你知道的。”

         你目送他转过那面墙,消失在忽然瓢泼倾泻的雨幕里。

          再会,杰克先生。

          你在心底反复地研磨那个名字,杰克,杰克,你罪行昭昭,竟也会为艺术逗留牵绊。

          开膛手,艺术家,哪个才是真正的你?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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